王九川:范曾研习书法数十年,写到这种票友水平,的确令我吃惊
范曾先生曾在摄影机前这样评价自己的绘画成就:“画分九品…四品,已成大师,凤毛欧伯;五品,谓之巨匠,五百年出一位;六品,可称魔鬼,从未看到……我是坐四望五,以待来日。”
谢绝大师称谓者确有一二,公开自我评定为大师者罕见,而公开宣称已超越大师境界者,范曾为当代第一人。
我在十几岁时知道范曾,那时他正当中年,还未得大名,但其作品和故事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,在我眼里,他是一个有魅力的艺术天才,一位颇具君子之风的中国文人,当时为国中有这样的人物感到庆幸,无论他辉煌到哪一步,我不会感到意外。
对范曾慢慢失掉兴趣的一个重要原因,是我已经长大了,我在重新认识这位被放在历史坐标上的人。看到范先生在电视上畅谈诗词书画,带领大家体味中华传统艺术魅力,其风采迷人,谈笑间似有清风徐来,但我还是嗅出一点糟气。我的失望,是他对自己作品的解读,而他的自我评价,更让人莫名其妙。
中国书画同源,有“坐四望五”境界的国画大师,其书法水平不可低估。范曾怎样评价自己的书法?最近,他以贯有的引经据典方式作答:“作为我个人书法来讲,我想用杜甫形容李太白的诗‘清新庾开府,俊逸鲍参军’来形容我的字比较合适…可以讲书如其人。”范先生对自己的书法境界颇为自得,对自身的人格魅力也相当自信。
“清新俊逸”,是范曾的书法美学追求。他这样概括自己的追求成果:“戊寅年始悟书法用笔最忌妄生圭角,空作抖擞。读唐人碑,又感法度深严,抑性舍灵,乃幻变古规,自造家法,自信不轻让褚虞。世之书界笨伯,读此必大怒云。”
据说他早年曾学郭沫若,也钟情于法帖,可我实在看不出其法源自何贴,洗尽先人笔法者,未曾听说,也许真是天才自创,卓然自成一体,但我们周围不懂书法而有个人写字风格者多如牛毛,面目个性化不等于艺术。至于碑刻,他似乎浅尝辄止,学而不好,对于碑派书风,他是敬而远之。
风格乃个人喜好,清新俊逸和雄奇古拙都为美,均不排斥法帖与碑刻,本无高下之别,无论哪一种,都需要扎实的功底和良好的悟性,都要写得自在。浏览范曾三十年来的书法作品,发现他的美学理想与自身实践南辕北辙,他的探求是那么吃力,全无出入“书史”的自如。
察其用笔,范式的一大特点就是追求提按,一笔之内几起几落,粗细变化无度,其细笔孱弱,如春蚓秋蛇,粗划臃肿,状似肥藕;而其侧锋笔法与提按胡乱结合时,写出的线条如肠梗阻,令观者憋闷;其收笔失败最多,失于仓促,笔锋散乱,求飞白而不成,神气外泄。书法用笔讲究粗细之变,细可比游丝,粗可如枝干,但线条要结实,有张力,笔锋自然转换,线断而意不断,推测其败笔根源,应为书写者不懂用笔使转,未解笔锋变化之道,而且惯用死墨,不知墨随心走的道理;从其后期作品看,似更着意自然,波折渐少,有所改善,但又添滑而不爽的毛病,没有从根本上解决,败笔常见。
看其结字,多以楷书结构为基础,参入行草,作者意在使黑而粗的短划收敛、聚集,细而长的线条延伸、缠绕,以圈住更大的白地,画字风格明显,但由于把握不好点划间的疏密、字形结构内的虚实关系,很多字重心不稳,结构松散;不少字被着意扭曲,状如受刑之人,不忍目睹;其后期作品,减少了“受刑”的比例,但不少字立在那里,远观象健全之人,走近看,原来肢体已落下伤残;其篆、隶之作,结体徒有其形,大多篆如死树,隶似僵虫,何谈美感?
再观其章法,少字作品象欲坠的积木,多字作品如乱石铺冈,每个字各自为战,少有呼应,更不用谈什么行气;其排行往往自左向右歪斜,有时前几行还算端正,但后两行又会出现左偏的毛病;其后期部分小字作品,有所改变,但仍显板滞,且一幅之内,重复之字毫无变化,又染馆阁体之病;至于题款字的歪斜、拥挤、大小不得体,以及乱用闲章、印章偏大和钤印位置不当,已是范式作品的通病,在其画作款识中尤为明显。
刘熙载讲:“凡书,笔划要坚而浑,体势要奇而正,章法要变而贯。”笔划是慢功夫,对于字的结体和整幅布局,如果用心,入门会更快。范曾书法给人的最深印象,就是书写者不会处理结体布局中奇正相生的关系、变化与融通的关系,没有悟到黑白间“相避相形、相呼相应之妙”,彰显其在空间感上的严重匮乏,而作为一个书画家,这属于硬伤。看看不少习字少年的作品,尽管有些稚嫩,但书者对线条疏密、字间虚实的直觉把握也要超过他。
如此多的硬伤,还能表现什么精神气息?何谈“清新俊逸”?病态书法而已。
我曾疑心自己看到的范曾书作多是假冒,生怕错怪先生,这次在电视上目睹他的书写,其使笔用墨,与我的推想何其相似!瞥见他身后悬挂的范式真草篆隶四体条幅,更打消我的疑虑。
以写字来看范曾对中国毛笔纸墨的认知程度,对线条与墨色的操控水平,可以想见其国画水准。看他的得意之作《黄宾虹造像》,人物面部造型尚可(在其画作中属上乘),但施以艳俗的粉色,实有损黄先生颜面,而勾勒人物衣襟的顿挫线条,生涩草率,同写字的夸张提按效果又何等接近,作者称用二十分钟完成此作,完全可信。再看画中那竖长的落款和几枚大印章,在用笔、结字和章法上,无不印证前面归纳的范式书法特征。这样的作品,作者竟称“非常满意,没有什么毛病”。
范曾对自己的书法踌躇满志,那么对今人作品的评判力又如何?
他公开讲,现在的书法展上,不少作品是在“装傻”,很多看似有个性的碑派风格下来的作品,是由一些善于算计的“狡猾之徒”作出来的,这些字怪、丑、乱、脏,这样走下去,“中国书法没有前途”。在电视上,他竟然通过学走路的样子, 批评那些厌恶之作,也表明自己的书作是出于自然,博得满堂笑声。
对艺术作品真能象走路那样,一眼分出“真瘸”与“装瘸”么?没那么简单。无论范曾式的“清新俊逸”,还是那些书展上的“以丑为美”,都需要一定程度的“经意”,只是要“做”得自然,这一点范先生是认同的。问题在于什么是“自然”,不同的审美素养与喜好会形成各自的标准,比如自己认为“清新俊逸”的书法作品,也可能被人视为不自然,甚至贬为“怪丑乱脏”一类,以致被人误以为是善于经营算计者的作品。
那些不甘心向“二王”看齐的书法家,创新的压力更大,他们需要刻意大胆的探索,对期间出现一些有争议的“怪丑乱脏”之作,不宜轻率断言,当以宽容心待之,如果确有“狡猾之徒”混在里面,迟早会被淘汰掉。
我们也不能不关心书法界对范曾书法的认识。其实书法界普遍以“画家字”来看待,大多一笑了之,少有评论,这些“世之书界笨伯”并没有为其狂傲而“大怒”。但日本方面更买账,当年组建范曾美术馆的人士赞他为当代中国唯一的诗书画三绝者,范曾的字也频频出现在顶级的书画专业报刊上。九十年代初,曾有国内权威书法报刊,在肯定他学问的同时,首次公开批评范曾书法。时至今日,作为艺术大师的范曾又如何对待批评的声音?
当央视主持人问有无听到中国书法界同仁的评价时,范曾的回答相当聪明:“这个我不关心,因为写字是自己的事情,我丝毫不关心。”“我没有弄网的知识,讲网上有我几万条消息,和我没关系,那是虚拟的世界,有人需要。我省却很多体内体外、身内身外的好多烦恼。一个人能消除烦恼,做一个真实不虚的人,做一个痛快淋漓的人,你再写书法,那你的书法会自然而然地带给你无穷尽的快乐。”
写字是自己的事没错,可拿出来发表,或刻到石头上,还有带徒习字、登台弘论书道,就关乎别人的利益了。商家借机收钱、抬价不论,众多虔诚的学生,可是凭借范曾书法作品和范老师的教诲来领略艺术之美的,把通篇病笔的作品解读为成熟的创新之作,且“自信不轻让褚虞”,恐怕会误人子弟。而拒听逆耳之言,只怕会在歧路上越走越远。
对待批评和“谩骂”,在媒体前淡然处之,不予理睬,这是当今大师的特点,因为大师有底气。还是请放开那装满华夏文明典籍的博大胸怀吧,听一听批评的声音,包括那可恶的来自“虚拟世界”的声音,当然,这样可能会带来“烦恼”,如果接受批评却又无力改变自己,那的确会失去“快乐”。
当今大师还有一个特点,就是好为人师,相信自己的超凡能力。范曾在电视上说:“我曾经就见过一个书法家,为人甚坏。可是我看到他的字,我说这个人将来会成为非常好的书法家。就是因为我这句话传到他耳朵里,说范曾先生对你有这个评价,他从此检点自己的形骸,后来成为很优秀的书法家。”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“为人甚坏”的人,因为“传”来的一句话而改变自己,走向人生的辉煌。
不过要承认,范先生确实激励过很多青年,那位演播现场的青年书法家,在做中学生时被他的一篇文章触动,于是发奋努力,乃有今日的成就,他的字,远远超过自己的精神导师。以范曾的博学和口才,他会影响更多的人,希望先生继续多讲经典,畅谈学养与书艺的关系,但求避免把自己的作品当作成功范例。
那些被激励的人和即将被激励的人,当然希望激励自己的人是真正的大师,有人问过我:“他是大师吗?”,我无言以答。以他的名声与行情,他的博闻强记、多才多艺,他的滔滔口才和名仕风度,还有对时局的洞察力、行动的魄力及应变技巧,都堪称大师,这些刚好应合当今各阶层对大师形象的期望。
参比近代中国书画大师的作品、理论和活动,他到底缺什么?我找不到合适的词句,权且从他的书法和书法言论推及其人。范曾先生研习书法数十年,仍写到这种票友水平,的确令我吃惊,而以他的眼界,至少应对本人作品有客观的评价,他傲视古今的自评更让我震惊,我不得不再次评估他的艺术鉴赏能力。“读书破万卷,下笔却无神”,可惜可惜,其书里书外非不努力也,乃天分不足也。
范曾作品具有强大的市场生命力,这都随他去,市场有市场的规律,参与者风险自担。而那些诚心拜师学艺者,想走艺术正道者,还请三思。